【小关周】半醒(上)

私设很多


1.

周巡,我跟你认识几年了?

关宏宇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巡正坐在长春某家小酒馆里往胃里灌下第一杯酒,他抬眼透过凝着霜的窗户望向还在飘雪的天空,又借着头顶那盏吊灯的昏黄灯光看向同他对桌而坐的关宏宇,周巡来这座城市之后感受到的第一丝暖意合着酒的后劲一起从他的胃里泛上来。

周巡有些愣神地想,几年了?


2.

如果要问周巡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有关宏宇这个人的,他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倘若非要说个时间,他也只能把范围大致划在他刚跟着关宏峰的那两年里。

在那之前二十岁刚出头的周巡已经做好了从队里脱衣服走人的打算,他想他只能被下沉到派出所,从此以后每天都要跟他所痛恶的宵小之徒打交道;或者干脆改行做点小生意给他老爹攒个养老钱,然后草草结束自己这一生。周巡心里不是没有抱负,他一直很明确自己想要做一名真正有用的好警察,可现实体制让他觉得失望。周巡心有不甘,却也对此没办法。所以当他被关宏峰要到身边,学习着在他曾经难以适应的制度里摸爬滚打逐渐摸出条门路的时候,他决定紧跟着这位市局钦定的种子选手顺着这条路一路走到底。周巡真心实意地感激关宏峰,也看重这个机会,于是他一心扑在案子上,对旁的事情不多过问。

关宏峰是个什么样的人?队里的女法医对他的评价是,“见着案子比老婆都亲”。他恪守着自己的行事准则,对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不多提,自然也没刻意跟周巡提过自己有一个孪生胞弟。

周巡想,他头一次听到关宏宇这个名字应该是从哪个同事或是领导嘴里,对方只是随口一提,他也就无心听了去,自然而然地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又或者顶多只是盯着他关老师的脸看了几秒,在脑海里复制出一张相同的脸,然后在关宏峰投回的视线里便又转身去忙该忙的事情。

这算是个偶然。

可要再往深处琢磨,之后周巡成了关宏峰最得力的助手,他们为了跟进案子一起熬夜盯梢搭伙吃饭的事儿从来就没少过,形影不离地耗在一起几天也是常有的事儿,就连关宏峰家他也多多少少为了工作跑过几趟。在这种程度上,他见到关宏宇——关宏峰的双胞胎弟弟、最亲近的家人之一,似乎也是躲不开的事情。

在周巡的印象里他确实碰见过关宏宇几次,即便在那之前他对双胞胎这件事做过自我消化,可当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见关宏宇那张跟他哥一模一样的脸时,他还是在心里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基因这事儿还是挺神奇的,周巡在俩人身上来回瞅了半天也没能分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要是让他就这么瞪着这双眼睛去区分出谁是谁,他觉着自己心里挺没底的。

这是第一面。

后来有一次周巡跟关宏峰讨论完案子,回队里之前站在关宏峰家楼下抽烟,也就刚把烟送到嘴边叼上,就听见一个声音大老远地冲他嚷嚷:“哎哎哎,周巡是吧?借根儿烟,谢了啊”。说完也不等周巡回答,关宏宇朝他走来的脚步刚站定,就直接伸手从他手里攥着的烟盒中抽了一根出去。周巡边笑着在心里骂他不认生,边好人做到底地把打火机凑过去给他点了烟,两个大男人就在三十多度的高温天气里这么并肩靠在墙根底下的阴凉地里抽烟,事后周巡回味起来怎么琢磨怎么觉得像俩小学生被罚站。

周巡顶着太阳刺来的光眯着眼睛往右手边瞧,正看见关宏宇用夹着烟的手去揉眉心,一侧眉梢还略带嚣张地挑着,那张他天天都能见到的脸上摆满了他从没见过的表情。就和认识关宏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样,周巡心里一动,又自然而然把先前那种没底的想法压下去了。

周巡觉着还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打过几次照面,又没了下文。最深的交集也不过一起抽烟。

直到关母病重那段日子,关宏宇被他哥亲手扭进局子里的时候,周巡对他的了解还只停留在“关队的弟弟、跟他哥关系不算太融洽”这一层面上。

关宏峰去抓人的时候只带了三四个队里的兄弟,周巡算其中一个,出发的时候他没多问,到了地儿才知道要拷的人是谁,周巡看着关宏宇那张脸心中一凛,手里的铐子却已经稳稳锁在那人手上了。那天他亲手把关宏宇压上警车,又盯着人做了笔录,负责审讯的小警察捏着手里的一盘盗版光碟解恨地喊着人赃俱获,平时最厌恶这些违法者的周巡站在单向窗后面看着这一切,头一次觉得没那么解气。关宏宇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沉默着没有辩驳,他脸的一侧隐在台灯灯光打不到的黑暗里,有点让人难以捉摸。周巡只是隐约觉得,关宏宇跟他接触过的那些社会败类不是一路人。

不过周巡没打算替关宏宇开罪,关宏宇自己也没那么想,他最后以一种置气的口吻把什么都撂了,坦荡得让周巡都觉得有些意外。做完笔录,周巡把那名正为自己的收获沾沾自喜的小警察支出去,点了根烟送到关宏宇被拷着的手里。

“出来以后别干这档子事了,找份正经工作给你妈养老。”周巡看着关宏宇抽掉半根烟,憋在嘴里的话绕了半天才蹦出来这么一句。

周巡觉得他不该是这样。

这句看似带着几分关心的话不知怎么把关宏宇心里憋着的火全都点了起来,他扯开嘴角冷哼了一声,把那些讽刺和愤怒的情绪一股脑都倒在周巡身上。

“这档子事儿?我妈?是啊,我想好好孝敬我妈,可你问问关宏峰,问问他都做了点儿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关宏宇被带走之后,最后离开的周巡看见那根被抽得只剩短短一截的烟掉在地上,烟头中间因用力捏折出一道弯痕。那时候周巡没有细想这话里的深意,他只当关宏宇是在撒气,直到一年多以后他再见到关宏宇时才明白这股气究竟从何而来。

关宏宇出狱已经到了隔年的秋季。那天周巡是从医院直接出发去接人的,他琢磨了一路都没想好怎么开口才算稳妥,停了车看着关宏宇缩着肩膀一路走近,周巡从来人脸上紧绷的表情里意识到他可能有话要说,于是周巡没来得及措辞酝酿,就抢在关宏宇之前先开了口。

“你妈不行了。”

周巡看到关宏宇脸上的表情明显呆滞了一瞬。

关宏宇还穿着去年春天入狱时的那件衣服,津港深秋的风从郊外平坦的道路上掠过吹到身上,周巡突然替他觉得冷。

后来的事就像那些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富有戏剧性,他开车载着关宏宇回到医院的时候,只来得及见关母最后一面,现实以它无法被更改的方式生生压垮了那兄弟俩的肩膀。

周巡坐在医院走廊的休息凳上看见病房里关宏峰坚毅的背影突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负责抢救的医生放下了手里的仪器,关宏宇腿一软直挺挺跪倒在病床前。周巡低下头,看见自己相握成拳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莫名地想起母亲去世的那天,同样的愤怒和无能为力在他的心里再次滋生。


3.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酒,对,是酒。

周巡捏着手里的酒杯轻轻敲在木质桌面上,杯底和桌面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又很快淹没在周遭热闹的谈话声里。但这足以让周巡的回忆得以继续。


4.

关宏宇离开医院的时候整个人还显得有些发懵,或许再加上跪久了的缘故,他的步伐都有些踉跄。关宏峰盯着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拐角处的背影同周巡说,“今天麻烦你太多了,再麻烦你帮我跟上去看看,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

周巡点头应了下来。

他跟了关宏宇一路,从傍晚溜达到天黑,后来不知怎地绕进一间酒吧,他也就自认倒霉地在关宏宇对面落座。周巡知道关宏宇其实早就发现他了,只是关宏宇大概没想到他能这么执着,一路无言到现在相对而坐干脆一股脑把那些疑惑和不欢迎通过眼神瞪给他。周巡则充分发挥了自己装傻充愣的本事,他顶着关宏宇的视线给自己倒酒,一点儿也不见外地端起来碰了碰关宏宇手里的酒杯,喝完才像是刚瞧见对面人的存在一般,愣了一下又用比关宏宇还疑惑的目光看了回去。

这下关宏宇都懒得赶他了,反正有个人陪酒也挺好。

等到酒过三巡,关宏宇才开口跟周巡一点点聊开了,这个刚痛失母亲的人在举杯的间隙反复提起入狱的事情,说急了几句脏话就跟着溜出来。关宏宇喝高了话说得含糊,可周巡听懂了,他听懂了关宏宇之前卖碟的理由,也听懂了他对关宏峰的责怪,周巡这才明白那天在审讯室里关宏宇说的“你问问关宏峰他做了什么,他又能做什么”是什么意思。周巡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件事,然后他放下拽着关宏宇胳膊的手又挪开视线,把声音放得很轻,“这事不能怪你哥,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关宏宇认认真真听完,就把话头一转开始骂周巡。

周巡受着关宏宇那明显不走心的几句话,拍拍他的肩膀,再次拔高了嗓门在他耳边交代。

“你坐着别动,等会儿我送你回家。”

周巡起身去结账,回来看到关宏宇坐着的卡座已经空了的时候,他竟没有太过意外。周巡倒是不怕关宏宇真能惹出什么事来,或许是因为下午想起自己母亲的那点儿感同身受和之前并不深的交情让他对关宏宇生出那么些关切来,他还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思追出了酒吧。周巡在酒吧门口往四下张望也没寻见那个他跟了一晚上的身影,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将指腹按在屏幕里显示的一串号码上正琢磨着要不要按下去,他突然敏感地从来往人群和车辆的喧闹声里捕捉到那么一声喊叫。

“抓贼啊!”

然后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条件反射般追了出去。

周巡没想到这个举动让他在第二天就又见到了关宏宇,还是那个偷偷溜走的人自个儿来找的他。

关宏宇再次出现的时候周巡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靠在病床上,斜肩夹着手机冲那头儿正为难的小汪嚷嚷:“把递到老顾那儿那假单给我要回来,我明儿就回去值班!”这一嗓子成功让周巡获得了旁边那位刚给他换完药的小护士一记眼刀,他抬头追着护士走动的身形给人赔着不是,目光跟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杵在门口的关宏宇。

其实也不算是大包小包,那时候关宏宇身上没装几个钱,把一天的饭钱都垫进去也只买得起两袋水果和一包点心,还有两只猪蹄子不搭调地挤在中间。周巡挂断通话将手机握在手里,弯起胳膊拿手肘撑着床面把自己不住往下出溜的身体往起支着坐直了,不知怎么的,他怀疑有那么一瞬间从关宏宇脸上看出了些愧疚的神情。

两分钟之后周巡在心里对这丝怀疑给出了明确的否定。

“我还以为你被什么凶险恶极的罪犯给捅了,闹了半天是一小偷捅的?”

周巡看着关宏宇坐在他病床前,吃着原本是买给他的香蕉,嘴里还不忘调侃他几句,直想把这人从病房里给提溜出去。周巡看了看自己裹着纱布胳膊,到底还是忍住了。其实关宏宇说的也没错,周巡的确被一个持刀劫犯给划伤了,他原本有十足的把握毫发无伤地把那劫匪轻松按倒,如果不是因为酒精让他的反应慢了那么几秒的话。

周巡还在这边琢磨着前一天晚上的事儿,关宏宇已经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里,梗着脖子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人,脸上写着心虚两个大字就好像刚刚那番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昨天晚上是我的不对,如果不是我先走了,你也不至于……”

关宏宇话音微顿,往周巡只能维持着一个姿势的胳膊上瞥了一眼。

“我给你道个歉,你看成吗?”

周巡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关宏宇是把他受伤的事儿往自己头上算了。如果昨天不是他跟着关宏宇他就不会喝酒,如果不是关宏宇先走了,他也不至于一个人去追那个小偷。

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周巡正了正色,想说这跟你没关系你不用往自己头上揽,还没出口就被刚刚瞪他那小护士截了胡。

“没别的毛病赶紧腾地方,还有病人等着进来呢,过两天来换药就成了。”

周巡一合计,把几乎要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右侧夹克口袋里摸索半天终于把车钥匙掏出来扔给关宏宇。

其实周巡原本也就打算麻烦关宏宇开着自己那辆在医院楼下停了一宿的车送他回个家,关宏宇倒是不怕麻烦地把他送上楼,又把买来的东西挨个归置好了。周巡看着关宏宇这把他当病号照顾的意思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受着,可关宏宇却是一副好人做到底的气势,周巡干脆从厨房里翻出保鲜膜轻车熟路地把受伤的胳膊裹好,一扭身钻进浴室里算是下了逐客令。

周巡不太记得那天关宏宇为什么没走,他只记得自己洗完澡拿毛巾着擦头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关宏宇站在餐桌前摆好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关宏宇听见声响抬起头朝他这边儿看,得意地指着盘子里那两只猪蹄跟周巡显摆,“吃什么补什么,懂吗?”

太阳落山前的余晖从厨房窗户上透进来,周巡逆着光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模糊,可他就是清楚地看到关宏宇眼下的一片黑青和眼底的血丝,也清楚地看到关宏宇冲他挑着嘴角挤出的笑容。周巡突然想起他们站在关宏峰家楼下一起抽烟那次,关宏宇也是这样看着他笑。周巡感觉有什么情绪涨在身体里就快要溢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多句话走马观花似的在他脑子里一连串跑过去,最后开口的时候他选择讲起了自己母亲的事。

“我小时候有几年特皮,每天磕磕碰碰的,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伤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弄来的,那时候我妈就像你这样,给我做饭,跟我说吃什么补什么。”

周巡在餐桌前坐下,支棱着筷子去指那盘猪蹄示意,未愈的刀伤让他的惯用手使不上什么力气,原本只想隔空指一下了事的筷子没控制好斜斜戳在肉上。周巡闻到胳膊上那股子药味儿,砸着舌根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我爸是个老校长,几乎把全身心都贡献给他那所谓的教育事业,我妈这辈子却没什么念想,除了希望我能成气候之外就是希望我爸能多陪陪她,可没有,到最后也没有。我妈走得早,她刚去世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些恨这老头的。”

周巡顿住话音闭了闭眼睛,随之浮现的不是那时候跟老爷子关系恶化的自己,而是昨天在病床前跪着的关宏宇。

“我妈去世的同年我被分配到地区队,刚从学校毕业踏入社会和体制的我并不得志,差点就混不下去要脱衣服走人了,那段时间里我和老爷子都在责怪彼此,都觉得是对方对不起我妈。直到后来老爷子退休,人一上年纪大大小小的毛病挨个犯,我才终于提着东西去看他,那天我开了门看到他正驼着背踩在凳子上颤颤巍巍用一块小抹布擦拭我妈的遗像,我一瞬间就恨不起来他了。”

这有点沉重的话茬是周巡起的,最后也是他抬起头来没所谓地摆摆手,招呼关宏宇坐下吃饭。

“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别恨你哥,更别恨你自己。”

周巡想,他受伤的那段时间或许是他和关宏宇关系最亲近的日子,但也仅仅是浅尝辄止而已。

后来关宏宇陪周巡去医院换过几次药,周巡陪关宏宇参加了关母的葬礼。

周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番话的缘故,从那以后关宏宇对他哥不再有那么深的敌意,有时候还能跟他哥说上几句玩笑话,只不过玩笑的对象都是周巡。关宏宇拉着他拆掉绷带的手给关宏峰看,说,“看你这傻徒弟,抓个小偷也能负伤”,然后在低头看见周巡胳膊上那道不深但还是很明显的疤时及时住了嘴。关宏宇低头琢磨了一阵又扭头去看周巡,再开口时依旧没个正形:“大不了我以身相许对你负责行吗?”

周巡抽出胳膊把袖子撸下来,笑着骂他滚蛋。

等关母的事过去,周巡也养好了伤,两个人之间便又失去了有交集的理由。

更何况生活里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忙,这再正常不过,有时候周巡想随口问问老关你弟最近怎么样了,每次到最后又觉得没必要便把到嘴边的话给悉数咽了回去。

日子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该怎么过还是照样怎么过。直到2014年的年初,周巡跟着关宏峰同西城区的地区队联合破获了一个跨区大案,案子一结又立马被市局借调。周巡跟关宏峰编了个谎话告假,跟老爹通了个信说出差,就独自一人登上去长春的航班。

在这个距津港一千公里的地方,他们就像吃完饭出来遛弯消食时碰见对方一样,周巡在路边的一个报亭前再次遇到了关宏宇。他隔着羽绒服的帽子和挡住小半张脸的围巾辨认出关宏宇的时候,从自己心底窥探出了那么些许的期待。


5.

于是就有了现在,他们在一家店面不大但人气儿很旺的小店里搭伙吃着晚饭,关宏宇叫了瓶酒说暖暖身子,周巡还有工作要跟进便自觉控制了酒量,那大半瓶酒都进了关宏宇肚子里。

关宏宇借着酒意问他:“周巡,咱俩认识几年了?”

周巡细细算过一遭也没得出个精准的数字,他只是惊觉距他们的上一次碰面到现在,中间竟隔了快两年之久。最后他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零几年的时候吧。”

“零几年……”关宏宇像是受到了这个答案的启发,眯起眼睛向上瞅着天花板回忆,“对了,零几年那会儿……具体我也忘了——反正那会儿你应该已经跟着我哥了吧?”

周巡点点头。

“有回我在咱们那儿后街里一酒吧喝酒呢,突然有两个便衣警察就拽住我了,好像是出什么任务去的,收尾的时候瞧见我,把我当成我哥了——你有印象吗?”

周巡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大概零二年的时候,有一个枪支走私的案子,跟进了个把月吧,最后收网的时候就是在后街。但他对错认关宏宇这事儿真没什么印象。

“我琢磨着也是,那天肯定没和你碰上。”关宏宇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的视线飘忽着往周巡身后瞟,盯着什么地方呆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正色着将眼神定在周巡脸上。周巡意识到关宏宇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下意识地绷直了脊背向后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要是真见着了……”

什么东西嗡地一声发出声响,紧贴着周巡的皮肤有规律地振动,周巡紧绷着的身体一激灵,他险些要以为是自己脑子里某些期待的情绪跳了出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装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周巡朝关宏宇打了个手势,打断那句他刚才凝神等待的话。

待完成的工作让周巡没法儿再继续偷闲,他只能同关宏宇仓促告别,留下句“回津港再约”就匆匆离开。

离开之后周巡总觉得有什么没来得及说清的事梗在心里,但他在当天晚上最终掏出手机编辑短信时也只是措辞请求关宏宇别把在长春见过他一事告诉老关,没提被打断的那半句话。周巡觉得事情不一定就是自己预感的那样,就算一样也是当面说清才好。

就这样,周巡完成了任务又独自一个人回到津港。他如约把师妹伍玲玲介绍到关宏峰身边,转头又跟着关宏峰查那个暗中跟了三年的军火走私案。

忙前忙后,又一个春去秋来,伍玲玲牺牲在码头上,周巡参加完葬礼,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就在市局的指令下成了吴征的“牧羊犬”。

周巡在忙碌的间隙会抽空想起关宏宇,想起他们在长春赶巧相遇时,关宏宇抬头看雪的样子。他周身透露出满满的少年气,让周巡有些惦念那种轻松的感觉,周巡想,他每天的全力以赴或许就是为了守护像这样的安和。

农历乙末年年底,周老爷子生了场病。

本来周巡说好晚上回家里吃饭,老爷子一大早就乐呵呵地去了菜市场买菜,中午回来一个人把早上剩的稀饭热好喝完,又去睡了个午觉。下午一起来老爷子就觉得不舒服,开始咳嗽还感觉四肢酸痛,但他没也当回事。等周巡下班回去了,听老爹跟他讲两句话都快把肺咳出来了才觉得不对劲,一摸额头,那烫得都能把鸡蛋煮熟。因着周父年事已高还有高血压的病史,周巡便没敢耽搁,开上车就把人送进急诊。

前后做了不少检查,又留院观察一晚上,最后诊断出是肺炎。

周巡听医生介绍完病情他那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来些,扭头听老爷子在那边没所谓地说“死不了”又不由皱了眉,打电话跟支队告了两天假,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照顾老爷子休息调理。可再怎么说也是接近年关的时候,支队里大大小小有太多事要忙,他这么成天守着也不是办法,周老爷子倒好,好像病得不是自己,催周巡回去工作催得比领导还急。周巡想过找朋友来帮忙照看,可他熟识的人也大多是一个系统里的人,没人能让他这么麻烦,他干脆打了电话找中介想要雇个保姆来照顾一阵。最后合适的保姆没找到,倒是把关宏宇招来了。

周巡也不知道关宏宇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八成是从老关那儿,总之当他突然拎着碗热粥溜进病房往床前的凳子上一坐开始跟周父插科打诨的时候,周巡心里升起股好像床上躺的是他关宏宇的亲爹的错觉。

周巡突然想知道,在他们之间没有联系的那些日子里,关宏宇是不是也像这样从某种途径得到自己的消息,是不是经常问出过那些次次话到嘴边又都被他压回心里的问题。

周巡到底没拒绝关宏宇帮忙,队里的工作也不容他拒绝,但他还是抽空就往医院跑,把关宏宇赶回去休息。周老爷子看着倒是挺喜欢关宏宇的,本来脾气挺不好一倔老头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是笑着的。周巡觉着这样麻烦关宏宇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没跟关宏宇矫情这个,他只是想着等过两天抽个时间好好地、正正经经地见个面,坐下来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感谢和感情都一次性说明白。

周父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出院的时候已经临近农历新年,老爷子让周巡趁着过年把关宏宇叫到家里来吃顿饭,顺便好好感谢人家。周巡把之前的想法一合计,就顺着周父的意思跟关宏宇约了初一晚上来家里吃饭。周巡想起之前在长春关宏宇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关宏宇是不是同他有着一样的心思。哪怕没有,也应该让关宏宇知道,他周巡在心里惦记了他很久。

年三十来得很快,可意外也同样来得很快,把周巡在内的所有人都撞了个措不及防。

周巡在上午接到吴征的电话得知支队被渗透一事;

晚上八点多,周巡打电话跟周父说这边真走不开,年夜饭吃不了了,但明天晚上他肯定领着关宏宇过去;

十点多钟他跑了趟外勤,回来听小汪说刚转过来起匿名报案,一晚上的实名报案都没几起靠谱的,他真没太往心里去;

十一点多,周巡站在了灭门案的现场,他这才知道吴征的家原来在这里,死的一家人原来是他的一窝羊。

等现场勘验结束,凶器上的指纹让那个后一天晚上要去他家里吃饭的人一下成了凶手。

周巡难以置信地看向关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比关宏宇亲哥的还要更震惊。但证据就是证据,他是警察,他得相信证据。

周巡在离开现场前独自坐在自己那辆牧马人里,第一次如此果断地拨下关宏宇的号码,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脑子里全是几天前关宏宇帮他悉心照顾父亲的样子。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机械的女声几分钟之内在耳边重复了无数遍,周巡眉头紧锁着闭上了眼睛,连同心里最后那点儿怀疑被彻底抛开。

是巧合吗?他不相信巧合。

他相信证据。

周巡觉得有些恍惚。

他觉得周遭一切都不太真实,似乎是场噩梦,耳边的警笛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一切感知又再次放大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透过窗户借着灯光仍旧能清楚地看到墙上悬挂着的那张吴征一家五口人的全家福。

关宏宇…


周巡握紧了拳头又将将松开,是抓人还是去拉他一把,有那么一瞬间,周巡不知道自己这双手该往哪儿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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